高拱问李彦直是准备做周公还是准备做王莽,李彦直却反问他“若依你说,我该如何选择”,他本以为以高拱的个性,不大可能媚颜卑骨地奉承自己,或将大义凛然地劝自己,没想到高拱却说:“若都督行禅让之事,或者会招惹一时之骂名,但千秋大业成算极高。若都督要做周公,则将终身难安,纵然兢兢业业而得善终,死后也有鞭尸之患。” 这个回答,真是大大出乎李彦直的意料!就是李彦直此刻之权谋修为,也不免为之惕然。 高拱问他的问题,其实他反复思虑过不知多少次了,李彦直掌权之后,不舍之心渐生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真要他做皇帝他又觉得犹豫了。有时候他也想过:终身抓权已嫌太累,传之后代,不但有违自己的初衷,而且对后人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看看历代帝王的后人就知道了——正所谓:最是不幸帝王家。只是自己若不做皇帝,很多事情却都有人亡政息之忧。 事情究竟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憋在李彦直心里反复琢磨,却越琢磨越觉得矛盾,越琢磨越觉得不知该如何解决。可这种事情,在高拱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竟然找不到一个来商量的人。他可以将吴平放在澎湖代自己掌军,可以将商行建派到日本替自己监视破山,可以放任陈羽霆建立行政班底,但这件事却一直没法开口,直到这时听了高拱的话,一时间仿佛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戳中了,稍稍有些不舒服,同时又因为事情摊了开来,却又仿佛有些松了口气。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有将近一炷香时间,李彦直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但高拱却耐住了性子,也不出声。也多亏了他这适时的沉默,让李彦直得到了安静思考的时间。 李彦直心中的念头盘来盘去,一时想高拱和自己毕竟交往不深,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似乎孟浪,一时又觉得高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立场已经表得十分明朗了,若再得一个他这样的人助力,也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情。毕竟,李彦直是当下整个帝国最大的实权派,像高拱这样有政治才能而无权力资源的人向他靠拢本是十分自然的事。两者若能结合,那倒是相得益彰。 最后,李彦直终于开口了: “肃卿,你这话……是实话啊……” 高拱虽然表面镇静,心里其实也如吊在空中,听到这句话才放下心来,知道从这一句话开始,自己就可以与李彦直探讨一些深入的话了,若是处理得好,自己将有望成为这个新利益集团中的极重要一员! “不过,”李彦直说道:“你方才这样的说法,我能否认为你是在劝进呢?” “当然不是!”高拱道:“拱只是希望都督你不要被虚名所牵绊,行事处断,当为则为。若有两全之法,当然最好,若无两全之法,则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时污名不算什么。只不过,自有内阁以来,天子本已可无为之治天下!都督若是想做有为之人,未必需要做天子!” 李彦直听了这话心中喝彩,高拱又说:“只是这天下之人,趋利而来,趋权而来,皇帝的名份仍然有颠倒乾坤之大力量,只要这大力量一天,都督不登基便有大危险。” 这句话,却又像在劝李彦直做皇帝了,高拱的前后言语似乎矛盾,但其实正因其矛盾,李彦直反而觉得他讲了真话。中国社会发展到唐宋便已变得极为庞杂,再到明朝更已不是简单地复制秦汉政治制度就能适应这个社会了,大明的政治体制发展到了如今,确实已冲到大变革的关口上,掌握实权的李彦直做不做这皇帝,已不全看他个人的野心了。 朱元璋有驱逐胡虏、兴复汉室之大功,其得天下那是堂堂正正,非李彦直以权谋窃据所能比拟,李彦直若继续像现在这样,以权谋窃天下而为天下,那么事情也许还可以继续下去,但他若是露出窃天下而为私的意思,只怕反扑的浪潮就会汹涌而至。虽说李彦直或许也能以暴力手段使官民一时屈服,但那终究不可长久。开国强君朱元璋在登基之后所设立的君主独裁体制是何等的严密,而其继承者朱棣的手段又是何等的高明残酷,但不出三代,太祖所开创、成祖所发展的体制便被文官们明挖暗掘地瓦解殆尽,到了后来明朝君主权谋稍逊者便被文官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因此这件事情如何选择,对李彦直来说正是两难,中间有许多老大的麻烦没能解开,若高拱能几句话就解决,那才是不正常呢。 “这件事情,咱们看形势的进展慢慢商量吧。”李彦直说:“眼下先处理好漕银的事。” 这句“咱们慢慢商量”等于是默认了以后会继续高拱讨论这件事,能和李彦直谈论这件事的,高拱乃是第一人,这却是一个看似寻常,其实极不寻常的“特权”了。 他将圣旨递给了李彦直,说:“圣旨之中,必是让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