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哼的一句听不出喜怒,我忙收了话音看住眼前灰色地砖,头跪在地上,应了声错。 康熙倒哼出声笑,茶杯被盖子摩擦得咝咝作响,“自己儿子的家,跪什么,起来吧。” 四个月大的孩子被他抱在怀里,还有个男娃偎在膝头,弘晖和红挽站于两旁低头不语。此时的康熙看起来依然像个皇帝,架子十足威严不失,只是笑起便有深刻痕迹的眼尾平添了几道柔软。 他终于见到弘晖的媳妇,抱了这个亲自赐名的重孙,也算无憾?我不知他心里还有多少未了的遗憾,好在弘晖这一桩没有让他错过。 门外覆了层白雪,昏暗夜空下飘洒着细雪花,照得院里都亮了些。康熙六十一年终于迎来了冬天,那一日也快到了吧…… 康熙走时感叹时光,看着弘晖的眼睛深邃地转向天边,许是他也忆起了当年,那座杭州城,那个坐着孩童的安静院落,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总记得那一天,像是幅画印在脑海挥之不去,连颜色都不曾稍褪,想来,他也是吧。人老了就爱回忆,康熙如是,我也是。 那时的弘晖童稚纯真,见到康熙会简单的笑会直白地表达思念之情,现如今,他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们就像当年的我们,很多事藏进心底,感情也是,含蓄而深厚,需用心体会。那种刺痛,关于成长关于感悟,深到刻骨。 月底生日时,胤禛赶回了家,查勘粮仓的事未曾多提,只办好了,又问了几句弘晖,想是得了消息,我简单复了几句,他便头不再多问。我们的生活仍像往常,生日却越过越简单,一碗面一盅酒,一个相拥的温暖,就是一年。 十一月初七,胤禛彻夜未归,让高无庸送了消息到园子又赶回去。 康熙病了! 我知道,这一回的病怕是来得急猛,再回不去当年的病了又好反反复复。 辗转了整夜睡不下,靠坐在窗前看湖面冰封的白色,冷了筋骨。那些花红柳绿再看不见,只是雪,无尽的雪。 在这个时代,除了胤禛除了我们的孩子除了胤祥和孝颜,我还留了些别的,那些感情真实存在,谓为亲情。 康熙曾罚我赶我让我苦让我伤让我累,他却始终未害过我也不曾要过我的命,他把我当作以前那个站在桌案边颔首隐忍不哭的那拉氏替身,还是他家老四的福晋?这些都不再重要。当要失去时,他只是康熙,只是我叫了三十年的公公,是皇帝也是父亲。他爱他宠他罚他圈,用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儿孙,一如他们对他吧,有怨有恨,不能改变曾爱曾敬,我亦然。 初八凌晨,胤禛披挂了满身的雪回来,眼底青黑得像要窝陷进去。我扶着他坐在床边脱了靴子,才拿着温热湿巾擦到脸上,手被握住,冰凉得疼入骨缝。 “换身衣裳,我让高无庸送你去畅春园。” “我?现在?” “对,皇阿玛要你去见驾。” 抓紧巾布头,听见他又嘱了一句,“这个时候皇阿玛不宣,我们都进不去,你自己心。上回那个宫女还记得么?若是有事就找她,有话带给我也跟她讲。” “好。”应了一声站起身,没两步被他旋着身子抱进怀里。胸口仍是冰凉,摩着脸颊的精致丝绣像针像刀,一划一个口子,融化的雪没半温暖,心跳都感应不到,却烫得真实。 我拍着他的背了句没事,不知是指康熙还是我,心里越沉越像轻松,所有一切都将不再如迷雾般看不透,终要清晰。 ~~~ 康熙躺在床上,一帏明黄色的帐子下,面色苍白隐隐泛着青,虚闭双眼,瘦削的脸颊竟有些浮肿之象。 我心里一抽跪在房间正中,声请安后听见李德全的轻声通禀。即使同在一室,仍要通禀,不知他听到没有。 这种面色我曾见过,将死之人……当年,我忘了很多,怕是记也记不起多少,只这情景清晰如昨。病榻,亲人,生离,死别。那时的我还,被吓到了,即使亲如母亲仍会害怕这样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如今想起,竟觉得痛,心如刀绞。 回光返照? 康熙仰靠着软垫微微坐起些,挥了手要李德全退出门去。 挪着膝盖跪到床前脚塌下。他的手就垂在床边,青筋浮在布满褶皱的手背上,再不是弘晖那里见到的慈爱祖父。抻了被角盖住手臂,低头看脚塌上精致的紫檀木雕花纹,祥云,随风聚散,云卷云舒,帝王才能蹬于其上。 “老四对你好么?” 不明其意,头称好。 “朕对你好么?” “好。” “那你告诉朕,是不是大限已至。” 惊恐抬头,忙又低下,“臣媳不敢,也不知。” “那你可知道朕会把这皇位交给谁?”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