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回来!”刘娘子又是一声和她体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后退好几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让他送去作践!孩子她爹,你有了儿子就不要闺女!你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姐儿平日里也是乖的,什么错儿都没犯哪!凭什么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肉啊——” 突然她一个腿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时候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这个短命的死鬼,要卖你亲闺女啊——” 旁边几个劝的妇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刘娘子抬起来,一起惊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园在一旁愣着,早就从围观的人群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就在她忙着做生意跟西门庆周旋的这几日,久病卧床的刘公终于捱不过,深夜里驾鹤西归。这边刘娘子悲恸过度,当天就早产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冰天雪地的光景,早产儿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余,少不得走马灯似的请大夫请婆子请乳娘,另一头还要办丧事,家里的余钱顷刻间见底。高利贷不敢借太多,邻里之间帮衬有限——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刘家家底没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钱多半会打水漂——于是一个猪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里那个白吃饭的女儿身上。恰好这时候王皇亲家里放出话来,要寻几个清秀闺女,雇在家里弹唱使唤,负责相人的婆子刚好路过紫石街。刘家女婿趁着老婆月子里休息,就火速把价格谈好了。 传八卦的各人语气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纯看热闹。忽然这些人不约而同住了口,围观人众慢慢让出一条小道来。眼尖的一声叫唤:“嗳,刘娘子,你当家的回来啦!” 潘小园顺着看过去,只见刘家女婿踩着石板大踏步走过来,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不是贞姐儿是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爹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 刘娘子眼睛一亮,大叫着扑过去:“儿啊——” 刘家女婿却是一脸不耐烦,吼道:“谁叫你出来了!回去!别丢人现眼!”转头又朝邻居们叫道:“家务事,看什么看!” 却没人退后,人人等着一场好戏。难道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话却说明了一切:“人家说还缺份文书,喂,当初给姐儿办的、有你手印的户籍抄本放哪儿了?” 刘娘子被丈夫往屋子里赶,一面哭天抹泪地叫唤:“你个没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儿一辈子的着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邻居:“大伙帮奴说句话,我那狠心死鬼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以后他肯定会后悔……” 贞姐爹又气又没面子,一把将老婆往里一推。刘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跄倒了下去,引起一阵“哗——”的惊呼。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又不是卖进勾栏瓦舍,人家王皇亲是大户!闺女去了那儿,还不是跟着吃香喝辣,还省得咱们家里一张嘴!就算今儿不送,过几年出阁,还不是别人家的人?不这样,哪养得起我儿子?你给我变出钱来?唵?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有一点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娘子气急攻心,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几个大娘婆子急忙抢救,七手八脚的把人抬进屋里床上,一面埋怨地看着刘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却大抵是嫌丢人,哼了一声,把女儿往角落里一推,让她站好,自己进门去找文书了。 北宋时期虽然禁止买卖奴仆,丫环使女都是契约雇佣,但律法归律法,真正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户人家不豢养几个家奴简直说不过去,潘小园蓦地想起,“自己”以前不就是什么张大户府上的使女,要不是过去的潘金莲性子刚烈,敢做敢闹,早就被张大户收了做小——就算是逃过了这个命运,也没逃过被安排嫁给武大的报复性婚姻。她的命运从来就没攥在自己手里过。 现在贞姐爹要把贞姐“送”到王皇亲府上,那眼睁睁的就是个未来潘金莲的命。难怪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周围看热闹的都此起彼伏的叹气,说可怜小姑娘家,小小年纪就让爹娘送走了,以后的日子可艰难哪。 世道多艰,日子不好过的,远不止武大一家人。 贞姐脸上有几个巴掌印儿,这会子大约是不敢再出声,只在墙角默默地抹眼泪。 潘小园看得于心不忍,轻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