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 便见一人掀帘而入, 照面便是一句:“烧艾条来。” 吴议微微一怔, 手上犹温热的血滴顺着指节慢慢滚下, 一滴滴敲落在汉白玉铺出的地面上,蔓出几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还愣着做什么?”沈寒山双眉一抬,眼中如有寒火撩动, “秦鸣鹤博士就在外头, 快去取他艾条一用。”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连手都来不及细细地擦干净了,便忙不迭地冲出去, 跟秦鸣鹤道一句“借用”,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翻开箱子,取出一撮纯净细柔的艾绒,裹在十寸长八寸宽的草纸中, 用桑皮纸包紧了, 卷成一卷长长的艾条。 接着便一头又冲回帘内,在烛火上烧点好艾条的一端, 才小心翼翼地递给沈寒山。 沈寒山接过艾条, 如鸟雀啄食一般在足三里、百会等穴位上一一点过。 与此同时, 婆子们也端来了早先就预备好的参汤, 捏开房氏的下颌,一匙一匙强行灌了进去。 如此双管齐下,约莫两刻钟过后,房氏才轻咳一声,自昏睡中转醒。 沈寒山艾灸的手已持得微微颤抖,但眼神依然冷静淡定,见房氏回转心神,才撤掉手中的艾条,用清水洗了洗手。 郑筠不由深深望他一眼:“没想到沈博士还藏着针科的好本事。” 沈寒山哂笑一句:“民间里学来的杂活罢了。” 房氏浑浑噩噩中只觉得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一脚才踏进了门槛,就被一只灼烫的大手钳住了双足,硬生生将她又拉了回来。 这会子神志回体,朦胧中听得二位太医博士的对话,才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她强抿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声音细弱如一丝捉摸不住的风:“本宫谢过几位太医救命之恩。” 郑筠正色道:“此乃臣等的本职所在,娘娘万万不必多礼。” 房氏虚弱地一颔首,目光匆忙地在房内转动一周,最终落定那个小小的襁褓之上,才挣着道:“快,快把小郡主抱来本宫身边。” 抱孩子的婆子忙不迭把孩子抱到房氏身侧:“娘娘别急,小郡主平安无事!” 房氏垂首瞧着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眼中柔情似一抹明亮的光华,将这屋子里的血腥之气都驱散开去。 吴议望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个小小的生命,望着她通红的身子、细柔的额发和微微咋动的小嘴,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感动之情。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开始。 也许她以后都不会知道她这离奇的出生方式,不知道自己还在娘胎就遭遇的千辛万险,也不会知道今天救她性命的大夫姓甚名甚。 但这都不妨碍吴议心中如火燎原般的骄傲之情。 所谓医生,所要面对的,也无非生、老、病、死。 与治愈疾病,延缓衰老,目睹死亡不同,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这种心情,实在不是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 他不由回望自己肃立在侧的两位师长,在他们冷静而平和的面孔之下,仿佛感受到了同样的激荡情怀。 —— 这个从死神手中被抢回来的孩子,被天皇赐封为长信郡主。 与封赏长信郡主的圣旨同一天到临的,是一道天后的敕令。 太医丞郑筠年事已高,恐不堪重任,赏黄金百两,令之衣锦还乡。 背后之事一时间流传开去,人人都道郑筠这一步实在是大错特错,救了太子妃母女,却触怒了天后,把数十年功业都毁之一炬。 这些流言蜚语也算是空穴来风,毕竟,在唐朝,官员正经的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在此之前,除非是官员自己告老,一般是不会轻易勒令还乡的。 要是太子妃房氏所产下的是一名男婴,恐怕郑筠博士的回乡之路也不会如此风光了。 吴议不免有些愧疚,若非他固执己见,这位德高望重、身子硬朗的太医丞也许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好几年。 郑筠对此倒是十分看得开:“老夫已到耳顺之年,还有什么闲言碎语是听不得的?这个位置,老夫也坐了太久了,是该换换人了。” 他才刚卸任,便要离京,太医署上上下下近二百人,也唯有几位老博士并体己的生徒前来送行。 胡志林忍不住怒骂一句:“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们,郑博士往日的教诲他们竟一点也不顾念了。” 郑筠倒难得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有向上之心,未必就是坏事。” 吴议跟在沈寒山背后,未置一词。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