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聪并不常进出勤政殿,除非天子传召。 那天他从勤政殿回来,见若拂还在雪地弯腰,一个时辰过去,十根指头冻得通红。她一步步挪,一寸寸探,越伏越低。他本不想多管闲事,木轮滚动前兀地听见她抽泣。 想想还是抬手,命黄门停下。 “女公子,宫门即将落钥,你要找什么,我命值房众人出来替你找。雪大,女公子请先上廊来。” “不敢劳烦。” 她说得很快,话里带着哭腔,湿湿的。 带着周遭积雪消融,干燥寒凉空气里湿气骤重。 袁聪不忍,“不算劳烦,我这就命他们出来。” “可说了不必!” 若拂站在雪地里猛然直起,一双红眼和硬话一起刺来,“正是用饭时候,袁侍中官做得大,要风是风,要雨来雨,使唤起旁人,谁又敢责怪。”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里一顿,直挺挺站在风雪里。 驷不及舌的后悔写在眼底。 话到底说出去了。 平白挨她话刺,袁聪默默受毕,一言不发,接着见她收起怒容,扭身蹲到地上,执拗地用冻到红肿的两只手在积雪里继续翻找。 簌簌簌簌。 簌簌簌簌。 雪很脆,也很冷。 他看了一会儿,不多言,眼神示意黄门将他推回殿后值房。 平日他回值房小间里小憩一会,晚间伏案,明日天亮出宫。两个伺候笔墨的黄门以为他睡下,在廊庑上扫雪,一面说起若拂。 “我还没见女公子发脾气呢,真是奇事。” “可不奇事,竟有胆气冲袁大人撒火。” “你不知道,听我师父,这位周家女公子当年可是曹后面前的红人,有点脾气也不奇怪。周进莽撞,屡屡面刺曹后,要不是有这位女公子讨曹后欢喜,周大人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割。” “不对啊,周家进宫伺候的分明是大小姐,当年送来的那些人不都是嫡长女吗?” 曹后无子,太子为傻皇帝和宫女所生,为戳太子出生不好,曹后从官员家里点来陪她的适龄女儿们只要嫡女,且是长女。 两人的话停了一会。 大概以为袁聪入睡,讲古的声量渐渐大起来。 “周家大的送来,模样最出挑,可惜胆小,有一次得罪了曹后,眼看不成,后来就由今天这位女公子替姐姐顶上。她是有本事的,没来几日哄得皇后开心,几次要为难福康公主,也都因她免了。这是救命之恩。” 另一人恍然:“我说她哪来如此大的面子,叫公主殿下送珍珠垂帘,原来是有这层缘故!那她——” 后来的话,黄门强行咽回肚子里 ——值房里哐地一响,二人忙忙丢下苕帚,跑进屋内。 这才发现袁聪没睡。 非但没睡,案上御赐的一口好砚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袁聪心事只有自己知道。 他宽慰自己,也许是若兰赠给妹妹戴的,她来还簪时他便留意到那块玉佩,当时也作此想。 可是今时今日,她说多年以来一直不敢离身,连玉色深浅瘢痕都一模一样。 思绪在平静皮囊里翻涌,来势汹汹。 金石桥的大雨。 驼铃街的笑声。 舅舅分明说过,那是周家长女周若兰。 如今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敢看。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错了。 一错就这么多年。 “陛下欲以孔家治天下,若拂斗胆……”她放下咬过几口的素饼,后头的话因为瞥见袁聪此时神态,游移了几瞬,还是决定往下说。 袁聪也想不到自己是什么情态,总归不端庄吧。 心跳如擂。 耳畔嗡鸣。 于是他像在汪洋大海里捞一缕烟雾般努力捞到她的话,用尽全力,才听清每个字。 “若拂斗胆,始终将《齐论》校正视为为陛下打造一柄趁手的利刃,一字错不得,一点错不得。我离开后,只盼早日呈送御前。” “为何要走。” 袁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开了口。 这个回答不在若拂意料中。 更意外的是袁聪神态,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或可说盯着她,仿佛彼此相熟很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