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婵彻底怔住,皇帝虽然刚过而立两年,但比她还是大了翻倍有余。 她低头看向鞋尖,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溅到了点污渍,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却觉着碍眼,她拢了拢裙摆,将鞋履全部遮了进去。 楚见濡仍没从书架后方转到前头来,她向他那边望去,一眼看见他的绯色衣袍下摆。 书架缝隙里露出他胸前的锦鸡补子来,这身荣耀加身的官服是他引以为傲的根本,他从寒门出仕,一路如有神助,青云直上。不惑之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恰逢今上登极,内阁大换血,令他捡了个漏,得赐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补次辅缺。 她好半晌才恢复了点神志,试探问:“是爹的意思?” 她余光瞥到锦鸡前那本厚厚的礼部条例,她这个曾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上掌天子礼节,下管民间礼俗,尊礼崇德,说天下万事不过一个“礼”字。果然,他出了声:“皇帝寿诞,不能再这么素雅,不合礼数,记得穿喜庆点。” 他到底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从书架缝隙里冲她摆摆手:“回去吧。好好收拾收拾,这次进了宫,就不必回来了。” 昨夜对上陈景元时,她还想到他曾慨叹——人啊,不能光为利益过活。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冲掩在书架后的他叩了个头:“谢爹爹多年养育之恩。” 她起身出门,余光瞥到熏香烟雾将尽,又折返回来,替他添好香,这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母亲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忙凑上来,她想要听到一句解释,抑或者一句安慰,可她只听到一句“你父亲都和你说清楚了?” 她默默推开母亲搭过来的手,径直往自己院里去。 楚见濡跟出来,楚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冲他发脾气:“你怎么想的你,你看看,本来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楚见濡淡淡叹了口气,“她生在这个家,我锦衣玉食将她养大,从来没让她受过一点苦,到如今……我也不是存心让她去受这个委屈的是不是?” 楚夫人双眼通红,他说的其实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五年前先皇亲征驾崩,随驾的先太子亦不幸遇难。先皇膝下无其他皇嗣,兄终弟及,今上登极,他凭着迅速转舵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 不像幼帝登基,还需辅臣维持朝纲,中年登极的帝王,历来铁腕。 今上虽然是个例外,心性仁慈宽宏,并未清洗旧臣,但到底是旧臣,心底也未必没有芥蒂。 他历经两朝,又非勋贵,实在是个很尴尬的境地。 “去尘入翰林也好几年了,那头连我的面子都不肯给,如今既不擢升也不外放,听口风像是万岁爷亲自提过一嘴。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干耗着,少年人,再耗上几年,心性锐气便全数磨没了。” “可月儿前年才入的京,”楚夫人低下头擦眼泪,“这一入宫,连见一面都难了。” 她拭完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再说,我还是舍不得。我这么晚才得了一个女儿,这些年还一直没带在身边,这好不容易才接了回来……高官之女入宫,顶多能封个嫔,如今宫里都是老人,见了谁都得伏低做小,你怎么舍得哟?” “唉,我这不也是不得已嘛,哪推托得掉?”楚见濡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这两日多陪陪她吧,该备的东西给她备好。我先去当值了。” 楚夫人哭着应下,她并不认同夫君如此行事,可她出自薄宦之家,这些年来,丈夫一路高升,她对他的能力和判断深信不疑,对外全凭他拿主意。再者……今上登极不过五年,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未曾举办过大选,后宫中只有当年在王府时纳的几位妃子,还算清净。 况且,去尘是一直养在膝下的,月儿却是一直寄养在外祖家的……人心哪能没有偏颇呢? 更何况,万岁爷要的人,他们同不同意,又怎可能拦得住? 她在心底列出了一二三条,安安静静地擦干了眼泪。 楚怀婵匆匆回房,时夏跟在身后追,等进门才敢问:“小姐怎么了?” 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一刻决了堤,成串地往下坠,她刚想拿帕子擦掉,又想起她方才用这帕子替母亲拭过泪,气得随手扔到了地上。 时夏忙递过来一块干净的,见她不说,也不敢多问,只好变着法地劝她舒心。 她哭了半晌,将眼睛哭到肿成一条缝,才生生忍住了泪意。 当日入京时,外祖拖着并不算硬朗的身子亲自送她到渡口,途中路过一座石桥,他带着她看了会烟雨,笑呵呵地说:“你看这石桥,经雨打风吹,方得巍然屹立。人啊,也是一样。” 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