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掉了属于丹青令的位置,接替谢琢的那名丹青令出身微末不敢直言抗议,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队列末尾,一站就是几个月。 不过尽管丹青令看上去没什么切实作用,却有个连皇帝都无法干涉的权力——刊行正史。 六年战役的史书被无数只手掩埋封存,却捂不住一个铁了心要将真相刊行天下的丹青令。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压在谢琢身上,着一袭粗陋素淡青衣俯身下跪的男人双手压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束缚住的双眼“望”向前方的虚空——那是皇帝御座的方向,他们都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皇帝却莫名地脊背上窜起了层层冷汗。 他双手死死压在龙椅雕金的扶手上,压住一阵阵的眩晕:“你……刊行了……什么?!” 在这句反问中,他仿佛才明白了谢琢的意思,上身前倾,是一个下意识要站起来的动作。 “大侍……去拿、拿来——朕要看!”他哆嗦着手指谢琢面前那卷厚实的纸张,声音压在喉咙里,如同野兽学习人类不得法时发出的怪异啸叫。 大侍疾趋下台阶,走到谢琢身旁,弯腰捧起那卷纸卷,没敢犹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到了皇帝身旁。 皇帝伸手就要去抓它,但在触碰到纸张的前一秒又畏葸地收回了手,用一种看洪水猛兽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它。 这卷纸一望即知是劣质得不行的草纸,纸张纹路粗糙,甚至还留有未择选干净的碎草茎,墨也不是什么好墨,不说宫中世家用的那些细腻香墨,便是寻常墨块也比不上,皇帝离得远远的已经闻到了上面冲鼻的墨臭味,色泽晕染不一的泛黄纸张上,劣质的墨就着劣质的纸,晕染开带毛边的字迹,像是滴落在纸上的一团团血。 就是这么些加起来不到两钱的破玩意,上面却记载了皇帝最恐惧的东西。 “念、念!”皇帝没有勇气亲手打开去看,但在大侍哗哗翻开雪一样的纸页去看时,皇帝又劈手夺过了这卷东西,力道之大、动作之粗暴,直接撕坏了最外层那几张纸卷。 他将衰老的眼皮撑开,一目十行地扫视清瘦锐利的字迹,下面的朝臣们也顾不得许多,开始打量皇帝的脸色,试图从中琢磨出一点风向来。 片刻之后,皇帝的面皮抽动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阴沉沉地压下去,眼尾耷拉的眼皮松垮垮地压在眼皮上,方才外露的情绪被他统统收回了眼底,好像他始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这样的表现并没有令人放松,反而愈发增长了众人的担忧。 暴风雨前的宁静,莫过于此。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中,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将手里厚厚的一沓纸张掷在地上,随意地抬起靴子在上面碾了碾,粗劣的纸张被碾裂,有薄薄的纸片如零落雪花从高高御阶上飞下,洒在光洁地面上,落在神色各异的人眼底。 什么都看不见的谢琢微微仰起脸,他看不见,但是能听到那种纸张碎裂的窸窣微响,很容易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男人沉默地“望”着御阶的方向,神情平常,平静地接受了这场无声的羞辱。 “谢卿心怀天下,实是我大夏之福。” 皇帝脚下踩着谢琢的心血,漫不经心地说着褒奖的话,王瑗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谢首辅依旧半合着眼睛,视线的落点处恰巧是一片碎裂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晕染脏污,字迹却依旧明锐清晰。 “然而苍天不佑,谢卿如今目盲不能视,修史撰书是国本,贸然托付谢卿多有不妥,看在谢卿千里辗转回京揭发赵无缺的份儿上,便安居谢家吧,没有大事,就不要出门了。” 他转过脸,看向谢首辅:“卿相也要好好教教自家子侄,谢卿目不能视,如同髫龀幼儿,不识文字,就从……蒙学幼经教起吧。”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