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目光总是躲着人,不论去看什么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的。他正要伸手去够,东勰突然像被什么上了身,挣扎着冲上来,照着那金属托盘就是猛地一掀。金属盘在地砖上砸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与尿液同一颜色的美沙酮溶液溅在雪白的瓷砖上、墙上和被子上。嘉穆什么也没说,依次将托盘和两只塑料杯拾起,又找来拖把将地上擦干净。他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将粗麻绳往东勰身边一扔,认罪伏法似的将两只手腕靠在一起,又伸到他面前,说:“来吧,到我了。” 2017年冬天,上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在最冷的时候,严东勰和覃嘉穆离开了上海,瞒着所有人,分别去到了位于浙江台州的两家戒毒所,一个在温岭,一个在临海。东勰坚决不同意两人在同一家戒毒所戒毒,他说眼睁睁看着对方毒瘾发作而无能为力,不比忍受毒瘾好过到哪里去。 东勰先送嘉穆去了温岭,在戒毒所的大门口,他们约好两年以后还在这里相见,到时候东勰还来这里接他。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那戒毒所的大门仿佛有了某种极为沉重的意义,两人的笑容必须很用力很夸张,才能让对话不被这过分沉重的意义所干扰。他们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向对方无声地强调,这一次就跟以前无数次在虹桥机场或者长沙的黄花机场告别时没有两样,无论谁送谁都是有归程的,说了再见就是能再见的。嘉穆说,放心,两年很快的——不知道他在安慰谁;东勰也说,可不么,随便混混日子就过去了。两个人都笑笑,但谁也没有主动给对方一个拥抱,都怕自己突然鼻子一酸,给彼此的情绪添麻烦。 在返程的大巴上,东勰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椅不停地深呼吸,他的下腹又开始疼了。他管着自己,把目光从椅子上挪开,不去想刚刚坐在这里的人是否仍站在大门口用目光追着车屁股。他按着腹部,额头像结豆子一样往外冒冷汗。他让自己去看窗外,去看车上的电视,去看座椅背后的广告......可是不论他看什么,视线都是模糊混乱的一片。 当开往临海的大巴开上了台金高速的时候,覃嘉穆在宿舍里抱着东勰送他的那把红木吉他默默重复着两人在大门口说过无数次的话。两年很快的,三年五年也是很快的,只要心里还信着什么,只要信着的东西还在,十年二十年都可以是弹指一挥间。 嘉穆在温岭戒毒所里度过了炼狱般的七天,这七天强制的生理脱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的一个室友是基督徒,他告诉嘉穆,世界末日到来时,会有七个天使依次吹响号角。第一声号角,天空会降下冰雹和烈火;第二声号角,大海的三分之一会变成鲜血;第三声号角,燃烧的星辰将坠入江河;第四声号角,太阳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会被击打变黑;第五声号角,长着蝎尾的蝗虫将从地下鱼贯而出,遮天蔽日;第六声号角,有四位堕落天使会被松绑,他们将骑着马为世间带来死亡;而第七声号角一旦吹响,那只代表撒旦、七头十角的红龙将会现世,所有人都将接受最后的审判...... 嘉穆问:“那审判之后呢?” 室友回答:“审判之后,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去地狱的去地狱,然后世界就会重启。”这位郭姓室友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他的家人当他死了,从来没来看过他。他对嘉穆温厚地笑了笑,说:“最难熬的七天已经熬过去了,你的七声号角已经吹完了,接下来你该迎来新生了。” 在进了戒毒所一个月之后,嘉穆收到了东勰的来信。那之后,东勰每个月都会寄信来。那是一封封超级长的“信“,嘉穆每次都会从信封里面抽出二三十页信纸。戒毒所一个月只允许学员(在戒毒所里戒毒的人被称为学员)与外界通信一次,而且内容还要经过好几双眼睛的审核。东勰像是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似的,事无巨细地记录,把信写成了日记,于是嘉穆每个月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东勰的来信,等着通过这样的方式参与他的生活。 东勰的文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戒毒所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他一写都成了段子,嘉穆常常当成笑话来读。东勰在信里从来不提毒品和戒毒,所有与之相关的称谓都被他巧妙地隐去了。里面的警察被他称为“导员”,被送进去戒毒的人都是他的“同学”;他和他的同学们每天要上课、要军训、要自习;有时他会因为逃课被点名,因为站军姿乱动而被罚跑圈;上周参加元宵节文艺汇演,他被选上了主持人。他们班一百多号人,就他被选上了,因为导员觉得他长得帅...... 嘉穆在读信时常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有时甚至会咯咯地笑。他觉得东勰进的根本不是戒毒中心,是某所大学,而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生活亦如三春煦日一样生机勃勃。他在信里年轻成了未涉世事的大学生,字里行间都是鲜活的朝气和张力,好像他在告诉嘉穆,他正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毕业,等待着和他重逢,等待着在接下去的无限可能的生命中挥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