桢八岁生辰将至。 这日用过午饭,吃茶的时候,她期期艾艾地提出想要一件妈妈亲手做的衣裳作生日礼物。 闵祁山与闵西廷不约而同蹙起眉头。 闵西廷略为不满地对维桢道:“桢桢,你妈妈身子柔弱,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又不善针黹,何来心力做这些?你不该拿这样的小事叨扰她。” 维桢小脸一白,大大的杏目里噙了泪,忙跳下凳子向母亲道歉。 方瑾儒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闵祁山倒有点心疼,抱过维桢哄道:“没事没事,往后改了就好。母亲教养你殊为不易,你长大了,要知道体贴母亲,知道吗?”又问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维桢心内愧疚,低声道:“嬷嬷这些日子在替她小女儿做一件藤青绫衫。我就问她缺衣裳怎么不去店里买些,何必费这许多功夫。她说囡囡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就知道妈妈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她眼巴巴地睃了方瑾儒一眼,“妈妈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仙女,我希望自己是妈妈最喜爱之人。” 这次轮到父子俩面面相觑,神情难看。这小娃娃争宠的手段…… “桢桢自然是母亲心中至宝。”方瑾儒果然脸色大霁,问过维桢喜欢红色,便点头应允了。 方瑾儒是个真正的大家小姐,一双素手自来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唯一做的家务活就是给花园的花树浇浇水。花了半个月功夫连一只袖子都没做出来,反而扎了满手的针眼。这下不提闵氏父子二人急红了眼,连维桢都泪汪汪地抱了母亲不肯再叫她动手。 方瑾儒倒不觉得如何,不过再有十来日就是维桢生辰,时间上无论如何赶不及了,便折衷地画了一副维桢的肖像,里面的小人儿穿一件胭脂红绣花小袄。 她的画法十分飘逸,先行定位,勾勒轮廓,填以粉黛,青绿朱砂等重色,而后以汁绿西红等染出阴阳向背,乃至敷金涂银,画风金碧辉映,极尽富丽之致。小袄上的朵朵垂丝海棠色泽芳艳,钩花填色,精细工巧,清新脱俗,骨气风神可谓冠绝古今。 维桢爱不释手,珍而重之地收起来,言道在生辰当日再悬挂到自己房间迎门主墙面的上方。 女儿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要求,未能满足她,方瑾儒深感遗憾,承诺明年提前准备,一定替她亲手缝制这件胭脂红绣海棠花小袄。 方瑾儒其人,生来感情就较常人薄弱许多,正如堕久所言,她天生就该是修道修佛的出世之人。 她的母亲徐碧落幼年时目睹军匪屠杀家仆,更有其母宪珥郡主为救自己被流窜的军匪掳走,受了极大惊吓,之后接到宪珥身死的消息,连番遭受重击,精神迅速衰竭下来,再也无法痊愈。谁承想那样一名温柔安静的美人,其实是个精神病人,几十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孤立的世界里,如同一个荒芜广阔的迷宫,没有任何人可以走进去。 直至母亲去世,方瑾儒对她的病情都无能为力。父亲虽自小将她掬在手心,爱若珍宝,却每每为妻子的病情忧心,无暇他顾。方瑾儒从来没有享受过身为一个孩子的快乐,她的整个童年都被揠苗助长。 方瑾儒并无多少母性,不懂得如何当好一个母亲,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当一个孩子。然而她实在已是竭尽所能,去疼爱那个倾注了她毕生全部感情的女儿。 她爱入骨髓的小心肝儿却未能在生辰当日挂起母亲所作之画,更未能在次年穿上母亲亲手所制的衣裳。她甚至没有活到八岁生辰那天。 不过是场小小的风寒,次日突发高热,迅速转为脑炎。到底是强求而来,先天不足,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最先进的医药器材,闵氏父子可敌国之富,都未能挽留她年幼的生命,短短五日便玉碎珠沉。 方瑾儒抱着女儿的尸体回到方宅。 叁十七岁的昭龄女子,色若春晓,颜如舜华,美艳得不可方物,然而任凭谁都看得出,她命不久矣,浑身上下已弥漫着浓重的死气。 “瑾儒,求你……”闵西廷跪下来抱紧她的双腿,声音哽咽不成调,方瑾儒所穿之月白双绣织银旗袍的裙裾转眼已沾湿了大片。 方瑾儒轻轻抚了抚他浓密乌黑的短发,柔声道:“那晚的话不曾作伪,方瑾儒此生只喜爱过你一人。” “你们都出去吧。叫我与桢桢相处片刻。” 她的声音幽微彷佛没有根一样?如参商那般遥不可及。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