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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眼──那双我从来都不可能抗拒的眼,如今似世界末日。我移开视线说:「我没办法。我尽力了,好尽力了……继续跟你在一起,有一天我会消失的。我已经伤痕累累,甚至无法復原。我爱你,但是你必须放我走。」

    林劲眼底流泻教人不忍卒睹的悲伤,悲伤极速聚成一池清澈湖水,积满他眼眶。他放下酒杯,伸手抚上我的脸,擦去我的眼泪。他的手冷得骇人,空气、酒杯、人声、客室,我们身旁的一切全都冰冷刺骨,直入骨髓,只有眼泪是温热的。

    「求你了……」我说。自由只差一步,我却听见从心发出的一声碎裂轻响,裂痕如冰原一震,一切就要崩解。

    林劲的手冻结一般,底气却似攀生的藤蔓深入我脸颊,问:「跟邵宇希在一起,你开心吗?」

    我应该要点头微笑,让他心碎放过我,但我却砰的一声碎成细沙,怎么抓也抓不住。我浑身颤抖,从很轻很轻地摇头,到定定地否认。我直视林劲的眼说:「很痛苦……比跟你在一起更痛苦。」

    林劲那张永远俊美的脸终于扬起一抹牵强的笑,说:「那是因为你很爱他啊。」这剎那,他伸手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好,我放你走了。」

    我分不清是谁的眼泪决提。我看着他,眼前一片模糊,但我不需要看,我记得他的每一寸每一毫,我在他的侧脸留下一个吻,与眼泪同样温热的,最后一吻。

    驶离葛姐家的车内寂静无声,杰飞没有开口问我「怎么了?」、「还好吗?」,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在心里预演过上千次与林劲分手,没有一次同此这般,林劲从不屈服、从不示弱、从不流泪,那个屈服、示弱、流泪的人总是我。然而如今我终于懂了,那是因为我早已放弃,而林劲却一直坚持爱到最后。

    我的双眼被眼泪的热度螫疼,窗外即逝的风景似煞不住的时间列车,将我一格格载往从前。我站在名为从前的观景窗前,最后一幕是那年夏天,我和林劲一起飞了一趟洛杉磯拜访朋友,之后驾车一路绕道往北,哪里荒凉就往哪里开,目的地是一千多公里外、十几个小时车程的黄石公园。

    驶过了原野,驶过了沙漠,我们轮流驾驶,开一段路就停靠片刻,解个手,抽根菸,看仅一个十字路口的荒乡小镇,等一柱狗群慢步过黄土路的红绿灯。晨间温度爬升,夜晚骤降,乾燥的风在视野吹出一座沙城,黄色晶粒纷飞,世界化作三毛笔下的大漠,浪漫也绝情。白日之间即使不说话,体内的水也会随咸汗蒸发,我们在后车厢备好大罐大罐的水,随地解放,千草荒芜,世界静至无声,没有人在意文明。

    抵达黄石公园时,我们的租车已风尘僕僕,入住木造的百年旅社,开窗就能看到名景老忠泉。我们在黄石公园待了两个礼拜,每天正午才醒,醒了就外出,带着一点乾粮一路走,不问时间,累了就踏上归途。我随手拍的照片集满云端,里头尽是林劲、天色、山林、动物,各式生命蓬勃的景象。在这般恍若穿越进古老的时间中,天黑就是入夜,入夜后沙城捲入漩涡,万鸟失踪,仅星月作陪。我与林劲于是夜夜欢爱,如亚当初生,震得陈旧的木头床架吱嘎作响,夜半引来隔壁不知哪国旅客的生气谩骂。旅客换了又换,谩骂的语言改了又改,唯有林劲在我吻他时扬起的笑容与银铃欢声,从未变过。我在他的腹肌上似拨弦般弹着童谣的节奏,轻盈地吟唱doremifasosososo;他会拿饭店床头的廉价原子笔在我手腕上游戏般作画,心情好是一颗心,再好就有两颗心,更好的时候,他会为心戴上一座小王冠,写上数字1。

    每天每天,我们忘了名字、忘了身分、忘了过去与未来,只在乎在巨大的生息之间尽兴留下一行即逝的诗句。太仓一粟,无谓没人闻问,在此之前我们从未真正知晓自由。

    回忆的观景窗被雾水朦胧,我闭上眼,试着感受那被后来生活冲散的自由,却什么也没有。如今这些都将真正化成沙,或许下一个旅人过境时,沙会再次聚作沙城,让美好窜进别人的海市蜃楼,而我已经必须继续往前走。

    再见了,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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