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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时, 保太后却一身素服,乘轿撵在后苑游幸。长安才下过几场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时了, 入夏,这个宫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颜色。天气并不十分清爽,保太后亦有心事, 遂命众人回永宁殿。

    轿撵才起,却见不远处的花圃中, 有几个孩童玩耍。年纪稍长的世子们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无非是作为人质的世孙。另有一名年幼的县主, 一身粉衫长裙,由乳母抱着, 手中拿着几只零星开放的玉簪,与小世孙嬉笑玩闹。

    县主淘气, 总要用花骨朵去够世孙的小头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只得就着她,半佝偻着腰,手上不敢松半分力气, 时间久了,额上便析出了细细的汗珠。

    保太后双眼微睁,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微笑。乾兴三年, 一名因博识清慧, 德淳恭检而选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这里带大了一双姐弟。而三十年后, 这个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前保太后李氏。

    她们穿的是一样的服制,素纱中单,黼领罗縠,下摆扶过雨后落在地面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气。那时的自己已在深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将双眉扫的庄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将面容修饰的慈祥而有威严。她用早已习惯的笑容安慰着眼前即将引颈就戮的老者。她的笑里没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死。

    李氏当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保太后,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应懂得宫墙之内永不改变的权力更迭。若自己所记无差,那应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搏斗。李氏放弃了唾手可得荥阳乡君之位,转而投身于武威太后与魏帝争权的乱局之中。

    事后,刚刚登基的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妪,为什么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刚刚登上保太后之位的她却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几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势,军政皆由皇太子视听。一日,先帝忽命人拟诏,诏云:感乳保贺氏之恭谨明达,太子历事尚浅,国事可兼权取贺氏处分。再后来,不知是谁又多了一句嘴,建议将“权”字去掉,以为“国事可兼取贺氏处分”。先帝竟也未驳,一口允下。

    诏命才下,一众宫人便忙着道喜。从再普通不过的宫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会是未来的保太后。当她看到内监捧着玺印而来,文官将文书誊抄与自己,咨询顾问的时候,她竟有一丝无所适从。

    那几天她一直在做梦,她的面前是一盏酒樽,扪心自问,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梦正酣时,婢女叩响了她的房门,交给她一封内侄贺祎写的书函。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先帝与内臣的双簧是为捧杀,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缓和武威太后一党与元祾早已恶化的矛盾。而贺氏的过早煊赫,也必将为新君所忌,惹来祸患。好在贺祎足够聪明,上表云,政出房闼,斯已国家否运,称权尚足示后。且太子已过而立,天下不宁,为长远计,理当归政于一人。其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感怀,舆论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罢,旋即改诏。“权”字没有被去掉,但权确确实实被去掉了。

    这场风波,前后不过短短十六日。其实那份权力从未真正经自己之手,但它带来的失落感却差点让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个人曾一度让皎皎明月照耀华服美冠,那么当疏星之夜降临,则更甚于黑暗。

    李氏的死亡让她地位稳固,亦让她时时警醒,与其让一个新的保太后来挑战自己的权位,不如自己亲自抚养一个可以继承国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后、太皇太后的先例,前朝鲜有,却并非没有。于是,她开始悉心挑选。元洸容貌俊丽,天资聪颖,是上佳之选,只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母族又过于强盛了。

    一阵轻风扑过,虽非入秋时节,却犹如斧锯刀割一般。保太后抬起头,见远处那一众孩童、仆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静静伫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后,时候不早了,未央宫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宴了。”旁边的琳琅见保太后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轿撵,却不得不在当口提醒一句。

    保太后贺氏颔首以示明晓,旋即又转头道:“老身记得西边不远就是朝露阁。你去将那里管事的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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