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少时,便比旁人想得细、看得远,稳重早熟。”夫子翻到裴少淮的少年文章,道,“你瞧,少津和言成还在写‘两小儿辩日’,而你的思绪已经飘到星辰寰宇外……你和谁都不同。” 夫子望着残烛焰火,满目皆是光明,他道:“人传言,每逢三百年才有一位生而知之者临世,为师不知是真是假。为师庆幸的是,能遇见一知己好友,收下几名聪慧学生,陪你们走过一段,聊补自己的缺憾。” “虽是你的师者,但为师能教予你的并不多。”段夫子知晓,眼前这个他最得意的学生,不是因为拜他为师而成才,他道,“为师很庆幸你能选我当夫子。”他在学生们身上,看到了所遐想的君子之美。 夫子的话让裴少淮陷入沉思。 这一世,裴少淮真真切切地遇见了许多人,每一个都有他们的志向与喜怒哀乐,让他觉得自己是真实活于世间,而渐渐忘了这世道原是一本书。 他不再拘泥于原书的情节,并试图让身边变得美满一些。 母亲身上的生活智慧,父亲中年的幡然醒悟,津弟的天赋异禀、锋芒外露,妻子与姐姐们的求知若渴、胆大敢为、不囿于琐碎事里……还有皇帝的明君威严,燕承诏的冷中带热,南居先生的纯粹理想,夫子的文人风骨、雅士之傲。 这些,早已将他初来时那一点点自高自傲击得粉碎,令他重新审视自己。 裴少淮甚至说不出自己是何时改变、成长了。 “夫子,这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裴少淮应道,“即便真的有,他也不能靠‘生而知之’立足于现世,任何的‘知之’皆要经历过才可谓‘知之’。”不管是谁,天底下都没有平白无故得来的学识、认知。 如果没有夫子当老师,没有少津、言成当同窗,南下没有遇见邹老夫妇,裴少淮此行将会何等孤独。 如果没有前人铺路,没有同行者相助,他再怎么大呼“天下大同”也只会被当作疯癫的异类。 倘若没有三姐、四姐的践行,世人又怎会相信,女子不必锁于闺房当中。 不是裴少淮改变了身边人,而是他与诸亲师友相互改变着。 毫无疑问,夫子是自己前进路上的一道光,裴少淮道:“夫子教了学生许多许多,没有夫子,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少淮。” 残烛即将燃尽,辉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段夫子合上文集,含泪应道:“有你这番话,为师深感荣幸。” …… 当日夜里,裴、徐两府彻夜长明,忙碌着开蒙的诸多事宜。 定胜糕、笔粽、印粽,还有现磨的朱砂,一样都不能少。 这边“糕粽”刚刚蒸上,那边又该起火烧松柏枝水了。 不是开蒙很重要,而是由段夫子为孩子们开蒙很重要。 天蒙蒙亮时,正观、正叙、云辞三个洗了一身的松柏“读书味”,穿上青袍直裰,准备就绪。裴府上到老、下到小,皆登上马车,赶往徐府。 今日晴天,日光漫上墙檐,照在瓷白的洗砚缸上。徐家人早早用温水一点点浇融了洗砚缸里结的厚冰,冬日里,一樽冒着水烟的白缸,显得格外仙逸。 老阿笃推夫子出来,开蒙礼开始。 一根掩在衣物下的衣带,牢牢将夫子绑在椅背上,使他能够坐得笔直。 段夫子面带些许红晕,笑吟吟的,很是高兴。他先后为徐言成的两个孩子、正观正叙和云辞额上点朱砂,领着他们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稚声朗朗对白发苍苍。 随后,夫子逐一问道:“尔立何志?” 寻常人家里,不外乎是大人们教一句“学有所成,中进士得状元”。裴徐两家却是任由孩子们自己来答。m.zGxxH.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