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召他入内,裴钧只见来者瘦脸窄身,须发泛白,眼见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却有了四十岁上下的老态。待到他身影渐近,裴钧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 方明珏! 这个名字浮现在裴钧脑中的一刹那,一阵涩痛热烫便袭上他眼窝:原来方明珏前世真的没死!他想,方明珏定是直到最后都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看着闫玉亮死、看着他死也咬了紧牙一言不发,才最终熬到被姜越救下,交出了对蔡氏不利的所有物证,至此大难不死,始得青云直上。 当太监移开了铜镜,方明珏身穿一袭被细雨淋湿的文一品驾鹤银褂跪在他面前时,他多么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方明珏却只是板正又严肃地向他低头叩首,不再有昔日笑容,不再如昔日玩笑地道:“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皇上可还有大恙?” “朕没事。” 姜越简短地答了,只觉自己的右手已揪起了榻上锦布,紧紧地攥起来,不免轻声一叹,想了想,对方明珏道:“朕召你来,是想听听近来学子馆之事筹备如何了。” 方明珏一愣:“回禀皇上,学子馆之事因有承平国遣派圣使指点,又有寺子屋先例为鉴,如今也正由河西梅氏、滕州李氏二族筹建,甚是顺遂。”说到这儿他眉一蹙,有些不解:“皇上龙体抱恙理当多做休息,此事既非三五日可成,便自有臣等悉心备办,皇上不必劳神。” “那修订律例之事又如何了?”姜越又问,“你提了要在各府道立监察御史,吏部拟出名册没有?” “回禀皇上,拟出来了。”方明珏答到此事,眉梢一沉道,“实则此策,是裴太傅当年为防府道冤假错案提出的,各府道御史巡按里何人该撤、何人该立,闫尚书生前也大致罗列过,只是微臣都记不全了……三年来剿灭蔡氏余党又牵连甚大,有些当用的人也不当用了,这才拖至如今方可成形。”说到这儿,他苦苦一叹,“如若裴太傅与闫尚书得见如今盛景,该当是多好啊……” 接着姜越又再问了几句,方明珏还在絮絮地说着,此时偶然抬头看向姜越,方明珏面上忽而露出惊惶神色,赶忙低头趴伏在地上叫:“微臣万死!” 姜越一抹脸,这时方知是自己哭了。 方明珏走的时候,姜越叫住了他,着大太监报去内务府,赏了方明珏好些东西,又命人取来一把紫雁流苏的绣伞给他,让他回去时别再淋雨。 裴钧一直望着方明珏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见太监又将铜镜搬回了姜越面前,便举起手在镜面上再度写下二字: “裴妍?” 姜越辨出这二字,心知裴钧是挂念姐姐,便答他道:“蔡氏没落,姜汐牵扯其中丢了爵位,府中人等散的散逃的逃,你姐姐也去了城外的静水庵。前不久我听说,她已经削发为尼了。” 听言,一阵巨大的空茫与怅然在裴钧胸腔间蔓延,饶是明白此世裴妍注定孤苦,得知这结局,他也难以平复心中的歉疚。他想到了来世的裴妍还在牢中受苦,姜煊还被困在宫中,这是让他最最无法放下的…… 不不,还有姜越……还有他的姜越。如果他的姜越还是这个姜越,那见他罹难,姜越定也是会做傻事替他招魂的,他绝不能让姜越再一次承担那难以想象的后果。 想到此,他看向镜中的姜越良久,抬指写道:“纸笔。” 姜越这才醒悟似的吩咐大太监道:“快,快备纸笔来。” 不出片刻,大太监便端着一盘笔墨纸砚进来,扶姜越慢慢坐起来,架了张矮桌在姜越膝上,又将软毫递在姜越右手。 姜越只见自己的右手以稍异于往常的姿势握了笔,蘸了墨,不一会儿,便在纸上快速地写出了一行行瘦劲而苍然的字迹,不免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裴钧只是唤取信纸来方便与他交谈,熟料裴钧竟忽而在纸上洋洋洒洒起来,倏尔竟已写出四五页纸去,纸上内容看得姜越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双眼发红,几度想要张口作问,却见自己的右手正全然不停地继续往下写着,便知道M.zgxxH.oRg